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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四十八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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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四十八章

及至酉時二刻學庠下學,天色因雨徹底變黑,學生們走完是在又小半個時辰後,李清賞站在差房門裏等許久。

甫隔瓢潑雨幕認出夜色中那道頎長身影,她便撐著傘沖出來,踩著地上積水一頭紮進柴睢油紙傘下。

“就知你會來接我!”她微仰起臉看過來,那雙眼睛裏閃爍著滿滿歡喜,仿佛涼風冷雨中漫長的等待註定有此結果。

“路上遇見點事,耽誤了時間,”柴睢把收著傘的人往自己傘下再拽,油紙傘往她頭上偏去時,風吹斜的雨柱盡數打在自己後身,“讓你久等了。”

李清賞把不動聲色偏過來的傘往回推,順手撥了下鬢邊滑下來的縷青絲:“不要緊,知你最近忙,我原本還以為要自己回去,你能來我就很開心啦!”

“走罷?”柴睢望眼籠罩在風雨夜色下的學庠建築,問。

李清賞挽著柴睢胳膊朝停在路邊的梁園馬車去:“走走走,趕緊回家,天都黑透了,又冷又黑,別人說今個這雨恐下到深夜也難停。”

然而待鉆進馬車,密集雨點砸車頂的巨大聲響中,柴睢給李清賞遞上幹爽巾布與熱水,撣撣身上水珠道出了讓她路上耽誤點時間的事。

大雨瓢潑,童山長開罷會從布教司回學庠路上,被人套住腦袋拖進死胡同裏打傷,傷勢比較嚴重。

彼時李清賞剛喝兩口熱水進涼腹,一時之間無數想法湧入腦子,剛有幾分暖意的身軀再度發冷,自大雨始落之時爬上心中的忐忑不安,聞知此事後也終於找到了沖破困厄的口子。

半個時辰後,城東霍氏醫館:

“他應是自己從後巷裏爬出來,最後昏倒在路邊,大雨瓢潑,路上少行人,直待我們路過時,車夫始才發現他。”

叮咚大雨聲未有絲毫轉弱之象,柴睢看眼隔間裏昏迷未醒的童山長,放低聲音再道:“送來醫館後他短暫蘇醒過片刻,說是要我找你來,似有極其重要的事要叮囑給你,”

言語間,柴睢仔細觀察著李清賞的反應,稍頓,繼續道:“你可知如何能找到他家人?”

童山長短暫醒來的過程中只字未提親屬,問也不答,而打人者下手兇狠,大夫說童山長兩腿俱骨折,腦袋上也開了好幾條長口子,共縫二十餘針,照此情況,不能不找他親屬前來。

李清賞看著單間病床上那個陷在被子裏的單薄小老頭,雙腳上的力氣忽然被甚麽抽走了般,用力撐住柴睢胳膊才勉強站穩,她大約想到了童山長招此橫禍的原因。

一時間,悲涼裹挾著酸澀從心底無聲而洶湧地湧出。

“我……”她囁嚅著擡頭看柴睢,臉色不能算好。

感受到按在自己小臂上的手微微顫抖,柴睢有些後悔直接把李清賞帶過來,遂搓她耳朵故作輕松道:“瞧你這個反應,莫是怕你們童山長醒來後訛上我?”

耳朵□□燥溫暖的手來回搓熱,透風般冰涼的身體也好似跟著逐漸回來些許溫暖,李清賞輕輕打個寒顫,嘴角勉強提了下:“童山長沒成家,無有妻兒,據學庠打掃的金阿婆說,山長多年來一直住在學庠,未曾另外找過住處。”

“可有其他親屬?”坦白而言,柴睢對童山長究竟有無親屬不是特別關心,倘非報官後公差聽罷童山長話點了“李清賞”名字準備派人去找,柴睢不會插手這些閑事。

她麽,不能算是路見不平會一聲大吼的正義滿腔之人,除非牽扯到她的利益。

李清賞看得出柴睢並非真要操心童山長死活,搖了下頭若有所思道:“這個我不知,從未聽人提起過童山長親屬。”

父母叔伯也好,兄弟姊妹也罷,全然未曾聽人提起過,也不知童山長老家在哪裏,只知他三十多歲金榜題名後進入國文館,被從國文館排擠出去後選擇留在汴京教書,二十多年直到如今。

李清賞捏捏柴睢小臂示意她附耳過來,挨近了低聲道:“你已報官哈,那這件事讓官差去查罷,能下如此狠手者必非善類,還是讓官差來處理比較好,你莫要攪和進來,我也不好貿然插手,怕受牽連,你知的,我從非大忠大義之輩。”

還能這樣抽身而出?

柴睢搓李清賞耳朵的手未松開,就這麽半捂著,稍微彎著腰與她耳語:“已然是報了官的,我也並未要插手,童山長給官差說你名字,官差受了口述便要去找你核實,比起官差到學庠找你,我想還是我去接你更好些。”

這廂還提防著有人要弄死李夫子哩,豈可讓人抓住任何借口。

甚至太上從不做多餘事,李清賞同樣透過“官差”二字往深想許多,越想越覺得柴睢做事可靠,遂非常認可地點了下頭。

未料耳廓不慎擦過柴睢唇,溫軟觸感轉瞬即逝,她鎮靜往旁撤了下,裝作不經意的樣子搓搓耳朵:“童山長沒說找我做甚麽?”

微涼耳廓擦過自己唇瓣,面前情況又是如此嚴肅,柴睢只能當它是平常:“童山長沒來得及說便又昏睡過去,我想他找你無非是要叮囑些學庠裏的事。”

根據暗衛平日裏反饋上來的消息,延壽坊公建女子學庠在李清賞去之前,純靠童山長一人在苦苦支撐,學庠只有那溯列鑫渺兩個在職夫子,“蒲典”是多年前別人托關系走門路靠掛在學庠裏的空人,李清賞去之後,正兒八經幫童山長分擔不少事,不然她也不會忙成那樣。

李清賞麽,既不像那溯偷奸耍滑敷衍了事,亦不似列鑫渺只做份內事,“蒲典”調任回去後整個吊兒郎當支差應付,李清賞在最短時間成了童山長信賴的人。

而李清賞對此情況並不覺得意外,思忖片刻提議道:“不然我守在這裏,等童山長醒過來?”

“大可不必,”被柴睢果斷拒絕,“醫館有人照顧他,花了錢的,你無須守在這裏,而且官差也不讓。”

“官差不讓?”李清賞左右看看,“官差呢?”

“……”柴睢沒說話。

官差呢,官差受罷案盡數離開了唄,公門總是“事多人少”,“忙碌”的差爺們到點要準時放班下衙,誰吃飽撐的會守著個重傷未醒的受害人?

衙門奉行不告不理,柴睢報官是因撿到了童山長這個挨打的人,若要公門追查打人兇手,則需童山長醒來後自行再報官,柴睢作為“熱心路人”並無資格替童山長要求公門追查打人兇手。

只要李清賞來霍氏醫館露過面,待後續官差問起相關人員,和衙門有合作的霍氏醫館,自會向他們證明李清賞來過。

直至回到家,李清賞不再是在外面時那有條不紊模樣,吃飯著還在不停猜測分析:“我們山長並無吃喝·嫖·賭·惡習,不會直接得罪街頭混混招來此般橫禍,那麽打他的人只可能有兩方,”

她一根根掰手指:“或是他在布教司飯桌上說過甚麽得罪人的話,被人家記恨報覆;或是他走訪民戶,勸說人家送女娃念書得罪了人,若是如此,那麽兇手便該是延壽坊某些坊民,我比較偏向後者。”

看著李清賞認真分析“案情”的模樣,柴睢發現她在外當事之時,和回到梁園後反應截然不同,相聲捧哏樣應道:“這是怎麽說?”

李清賞剛夾一筷子菜進碗裏,聞言嚴謹放下筷,飯也不吃了。

“你看哈,”她直勾勾看進柴睢眼睛,又挪開視線開始分析:“你也知童山長喝點酒後會變得話多,別人稍套套話他就啥都敢往外說,文人相輕,布教司三不五時開完會一起吃喝,保不齊童山長的無心之言得罪過誰,

但普通公門麽,倘鬧過分誰也吃不消,搞不好做小動作的人還要要受處分,是故,‘公門身份’會對那些一半文人骨一半官場皮的教諭官有所束縛,雇兇傷人事他們不敢。”

她越說越堅定:“再有就是勸說坊民送家裏女娃上學的事,象舞歷來朝廷撤走了對女娃讀書的督促,許多家庭即刻把不得不分給女兒的資源撤換到兒子身上,二十餘年時間改不了幾千年來深埋人心的‘重男輕女’思想,何況如今女子學庠開始各種收費,女娃娃念書更難,山長逐個敲門入戶去勸家長送女娃讀書,得罪不少人。”

她道:“我見過有人在路上追著童山長罵。”

她又道:“童山長去家訪過後,有些女娃同親長哭鬧要像兄弟們那樣念書學習,她們的親長理所當然把對女娃哭鬧的惱怒轉嫁到童山長身上,此前童山長還被人砸過石頭,因沒砸流血也沒逮到人,事情不了了之了,他給我提過,他不讓我接觸家訪的事也有這部分原因……”

得罪人的事,童山長都是自己親自上。

漫不經心聽李清賞在旁嘀哩嘟嚕說話,柴睢邊吃飯邊點頭,聽著聽著,那些紛亂如麻頭緒萬千的事暫時被擠壓到不起眼的角落裏,心田悄然騰出大半,任這些可謂是雞毛蒜皮的生活瑣事在裏面雞飛狗跳。

李清賞說著說著不聽有應聲,一轉頭,看見身邊人正漫不經心半低頭喝粥,約莫是從外面跑年久回來後在家將養得不錯,柴睢原先曬得略黑的膚色逐漸白回來,耳朵隨著咀嚼一動一動。

敏感察覺出柴睢好像不怎麽想聽自己說那些雜七雜八的閑事,李清賞盯著她耳朵問道:“在霍氏醫館時,你為何搓我耳朵?”

關於童山長被打的分析驟然改變,柴睢嘴裏兜著口粥扭頭看過來,咕咚咽下,雙眉輕揚:“甚麽?”

太上這般表情委實有幾分可愛,李清賞騰出手來在她耳垂上輕輕彈了一下:“我說,你在醫館時搓我耳朵做甚麽?”

“哦,”柴睢偏偏頭躲開李清賞的手,簡單答了句:“壓驚。”

乍見童山長傷情時,李清賞確然短暫地被嚇到了,即便那“被嚇到”並未影響她冷靜分析局面情況,但不可否認,她就是嚇得手發抖腳發軟。

“搓耳朵能壓驚?”李清賞倒是頭回聽說,慶城那邊是長輩摸摸頭以壓驚。

“能。”柴睢應聲如當年宣布登基般堅定,又在李清賞飽含崇拜的目光中淡定地轉過頭繼續吃飯。

搓耳朵,母親教給她搓耳朵能壓驚,小時候她每被噩夢嚇醒,都會用力鉆進旁邊母親的懷裏,母親溫柔地抱著她輕輕搓她耳朵,用帶著困倦的聲音低低念著,“搓搓耳朵根,魂兒快返身,返身即歸元,阿睢好安眠。”

後來那些年,相父每每惡作劇嚇到她時,也會咯咯笑著搓她耳垂,只是相父嘴裏話少,不若母親般會念叨那些。

這是柴睢對“家”這個字最初以及最最深刻的記憶,是故見李清賞被嚇到,她會下意識去搓她耳朵給她壓驚。

李清賞崇拜太上博學,然而無奈她尚對此說法覺得半信半疑,嘴裏嘀咕著回頭要再親身試一試的話,也拿起筷子繼續吃飯。

片刻後,在極其細微的沙沙食物咀嚼聲中,柴睢偷瞄眼李清賞,忍不住再偷瞄一眼。

屋外風雨交加,屋內燈火悠悠,身旁人埋頭吃飯,柴睢腔子裏那顆跳動正常的心,忽被甚麽輕輕撞了下。

在那些不為人知的詭譎計謀,以及你死我活牽扯出的殘忍爭鬥之下,由人之欲望所燃燒起的一切野心和狂妄,在這一刻被她和著食物悄無聲息吞咽入腹。

大雨澆潑在夜色裏,門窗隔絕了急雨驟風,小廳裏燈暖飯香,身旁有個相處起來甚是歡喜的人。

被從嘴裏無聲咽下的東西進入胸腹,又凝成團酸熱一下下頂撞喉嚨,踏著累累屍骨從東宮登上九層帝臺、又從帝臺跳上共工臺【1】以身鎮南箭的年輕人,逐漸從萬方生民與江山社稷那些無法觸及的飄渺虛無中,找到了自己真真切切作為個人而活著的證明。

這真是讓人無法理解的一幕。

在梁園給予刑部的清查壓力下,待制李泓瑞寫認罪書在租賃的宅子中“自縊”而亡,攬下因愛生恨而欲殺死李清賞之罪名;時局變換,一波又一波不明勢力頂著巨大風險摸上來,試圖刺殺被梁園隱藏保護起來的駮神銅礦證人;

無數雙貪婪狠戾的眼睛緊盯梁園,只要梁園露出任何可以被理解為“政變”的舉動,他們會立馬露出比虎狼還要尖銳的獠牙,撲上來把太上勢力撕咬得骨碎成渣。

把人壓得“一子錯滿盤輸”的巨力此刻看來不過爾爾,甚至不及走出霍氏醫館時李清賞說的那句,“快餓瘋了,簡直算是饑寒交迫,我們趕緊回家罷。”

“住進梁園後,我一度以為自己會像母親那樣,獨自生活下去。”柴睢一手端粥碗另手執筷,夾完菜筷頭隨意搭在了碗沿上,喉頭酸澀化成她自己未曾料到的話語徐徐出口。

低聲軟語之間她神色緩慢放松下來,與平日示人的溫和卻疏冷表象不同,太上梁王露出了她面具下冷峻而近乎嚴苛的模樣,有如海水退去,隱藏深處的嶙峋石灘終於暴露在人前。

那是二十幾年如一日長久保持審視、戒備與懷疑而形成的本色,幾乎刻在骨子裏。

咬著蒸餅吃的人疑惑轉頭看過來,柴睢的表情她從未見過,瞬息之間她明白過來,此刻柴睢表現出來的,正是她此前不肯答應往那方面發展的恐懼所在。

“啊,”但當這一面真正擺在自己眼前時,除去柴睢的表情讓李清賞覺得陌生,其他也沒甚麽可怕,她甚至還能揶揄著接話,“直到遇見我,發現原來一切可以截然不同?”

柴睢深深看著她,清澈眼眸裏似有疑惑飛快閃過,冷刻般的嘴角忽而往上輕輕一提,九冬峻冰哢然裂解:“你明起記得別洗臉嗷,上面貼金片片了。”

李清賞沒忍住,拿筷的手手背遮嘴嗤嗤笑起來,另個手肘搗柴睢道:“別兩個人好上後據說甜言蜜語說不完,成天跟泡蜜罐子樣蜜裏調油,你倒好,少促狹我幾句吃不下飯的。”

“所以說,”她再笑著問,“忽然講這些做甚麽,你吃飽啦?”

柴睢拿起手帕擦擦嘴角,眼角眉梢的細碎笑意再是故意也掩藏不住:“無他,見你思考問題有感耳——童山長有你這樣的下屬,是他堅守多年修來的福份。”

方才還被揶揄,這會兒又被誇獎,李清賞打量過來的目光登時充滿懷疑與戒備:“你這句誇獎怎麽聽著不對勁,像是在哪裏等著要坑我。”

“我會坑你?”原本的感慨沒能繼續說出口,太上那雙素來沈穩冷峻的眉一挑老高,“你摸著良心說,我何時坑過你!”

李清賞狐疑之色未減,無比認真盯著柴睢臉上所有細微表情,連她長睫閃動的眨眼亦不放過。

沈默須臾,一道明光終於沖破心間那曾經毫不起眼的疑惑,把那早已觸手可及的真相直坦坦擺在眼前,李清賞頓悟了:“何時坑過,你簡直時時都在給我挖坑,我太笨了,若非你方才那句話,我至今不曾反應過來,三月皇後西苑宴,壓根就是你給我挖的坑,你說是與不是?”

一個挖出來讓她跳進去,促進她和柴睢好上的坑。這個人嘿,委實不磊落。

“我……”

“不用解釋太多,”李清賞打斷道:“且說是與不是?”

早說過太上梁王此人視臉皮若無物,被戳穿後竟無絲毫尷尬或愧意,更猖狂是她還當著被騙人的面笑起來。

笑到捂眼睛,笑到腰間貓爪金飾上的小金鈴鐺互相碰撞發出細微金鳴聲:“然也,我承認,有挖坑成分在其中,但是你要否聽聽我解釋?”

“不要,半句解釋不要聽,”李清賞拽著凳子往旁挪幾下,又挪幾下,幾乎挪到柴睢對面坐,模樣卻是未見真正生氣,“你這種人心思太深,幸虧不愛說花言巧語,否則多少人要被你騙死騙活。”

屋外雨聲淩亂喧吵,李清賞奇怪地發現自己聽覺此刻非常靈敏,柴睢腰間小金鈴發出的金鳴聲無比清晰傳進她耳朵,脆脆撞進她耳朵深處,最後鉆入腦子裏。

柴睢坦白地說著些李清賞聽不太懂的話:“你處理童山長的事給我很大啟發,長久以來,我處理事情的方式基本有規律可循,而有些人更是看準了我不足之處狠下猛手,為今之計,或許我可以像你一樣抽身而出,且觀山下旗亂。”

適當的明哲保身,不失為種好方法。

“那你便觀旗亂去,”李清賞斜斜瞅過來,“反正也早已被你拉上賊船,無法獨善其身了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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